昨天，唐慧在法院外接受媒体采访。 均本报记者 郑蔚摄

　　本报记者 郑蔚

　　唐慧，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十来岁湖南农村女子，原本走在大街上并不起眼。

　　如今，很多中国人在电视里认识了她，她的名字变成了“劳教妈妈”。

　　“乐乐被害前，我们家很幸福”

　　位于永州市区边缘的一间简陋民居，是唐慧临时租的房子。

　　梳妆台上，椭圆形的镜子从右上裂到左下，却没有换过。墙上一幅年画里的胖娃娃，在镜子里也裂成了两半，让人不能不生出心疼的联想。唐慧的女儿“乐乐”，已经在亲戚家住了多年。当永州曝出“11岁幼女被迫卖淫”后，“乐乐”被迫远走他乡。

　　“我们的老家是在永州富家桥镇的乡下……”唐慧语速很慢地向记者讲述事件的来龙去脉。

　　“乐乐”3岁的时候，唐慧一家从农村来到城里打拼。唐慧在附近的黄盖街上卖鸭脖、小吃和饮料，她丈夫开三轮摩托送货。夫妻俩白天黑夜地干，一个月可以挣八九千元。

　　“当时，只想着多赚钱，好让女儿读好的学校。”唐慧说。她虽然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，但他们夫妻曾像大城市里的父母一样，舍得在女儿的教育上花钱。女儿上校外的绘画班和跳舞班，费用比她的学费还要贵好多倍，仅是跳舞班一期，就要3000元，但因为女儿很喜欢，夫妻俩没有犹豫就掏钱了。

　　女儿被拐骗的那年只有11岁。尽管体重才30公斤，但因为1米57的身高，女儿看上去像初中生。

　　2006年10月1日，“乐乐”对唐慧说，要去附近的滑冰场玩，唐慧同意了。当地曾有干部对记者说，这个小女孩平时就到处玩，她父母不怎么管她。但唐慧认为事实并非如此，她带记者去看了“乐乐”当年被拐的滑冰场，就在黄盖街上，离她卖鸭脖的摊点不远。

　　唐慧不知道，在“乐乐”去滑冰场的途中要经过一家理发店，那儿的打工青年周军辉早就心怀歹念盯上了“乐乐”。如今，原来的这间理发店已经易手，成了一家饮食店。

　　“乐乐”当天被周军辉拐走后即遭到强奸，这对一个11岁的幼女来说是何等恐怖的经历。唐慧对记者说，她很后悔过去没有教过女儿怎么防范“色狼”，甚至连基本的性知识也没有对女儿讲过。女儿才11岁，她总觉得还小。

　　当晚，唐慧一家遍寻女儿无果。次日上午，“乐乐”的舅妈偶遇孩子，赶紧把她带回家。已经被歹徒威胁吓坏了的“乐乐”不敢讲实话，就说前一晚住在了同学家中。唐慧见女儿十分紧张，怕吓着孩子，打算过几天再与孩子谈话。不料，周军辉看“乐乐”不敢报案，再次威逼恐吓小女孩。10月3日，“乐乐”给母亲留下纸条：“妈妈，我不能再读书了，有人叫我去外面工作，我不得不去，但我会回来的。”

　　11岁的女孩从此失踪，唐慧立即报案。直到12月下旬，有好心人悄悄告诉唐慧，在永州市零陵区柳子大酒店旁，有个叫“柳情缘”的休闲屋，那里的一个女孩长得很像“乐乐”。唐慧立刻带了几个男亲戚赶去，可惜没有发现女儿的踪影。

　　唐慧不敢惊动休闲屋的老板，她揣测这类色情场所背后肯定有“黑保护伞”，担心女儿遭到不测。连续多天，她戴上大草帽，拎着蛇皮袋，装作是捡垃圾的在“柳情缘”周围活动，甚至爬到对面楼房的屋顶上，扒开隔热层的砖墙，全天候观察休闲屋。终于，在12月30日下午，唐慧发现了女儿的踪影。拨打110后，在她的再三努力之下，终于将女儿救出。

　　今年4月，唐慧告永州劳教委一审败诉后，她带记者前往事发地。“柳情缘”休闲屋已经关门，而对面楼房上当年唐慧寻找女儿扒开的墙洞仍敞开着，一如她心头的伤口。

　　上访六年一言难尽

　　被解救后的“乐乐”告诉母亲，休闲屋的老板曾用尖刀抵住她，威胁说：“如果敢与父母联系，就杀光你全家”。当时，有两名当地的警察来休闲屋奸淫她，这让她更觉得求告无门。在不足3个月的时间里，她被逼接客百余次，最惨的一次被4人轮奸，还被逼吸毒。

　　但唐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“柳情缘”所在辖区的派出所竟然拒绝立案，直到唐慧以自杀相要挟才勉强立案。说“勉强”，是因为立案两周后，“柳情缘”依然生意红火。2007年1月25日，警方仅刑事拘留了休闲屋老板秦星一人，而公诉人的起诉书中，也仅有“组织卖淫罪”一项罪名，没有“强迫卖淫罪”。

　　2008年年初，湖南大雪，唐慧为了请求检察院重写起诉书，在永州检察院的大院里从中午跪到凌晨两点。唐慧“跪雪”终于惊动了湖南省公安厅，在省公安厅的高度关注下，成立了专案组，7名犯罪嫌疑人落网。

　　2008年6月6日，该案在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，法院判处秦星和周军辉死刑，休闲中心老板陈刚和4名轮奸犯分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16年、15年，唐慧认为量刑畸轻，提出抗诉。

　　2009年2月，法院维持原判，唐慧再次提出异议。

　　更出人意料的是，2010年12月23日，该案第三次开庭，7名被告人除周军辉以外，其余竟然全部当庭翻供，庭审一度失控。

　　经过唐慧不断的上访申诉，直到2012年6月5日，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裁定被告人周军辉、秦星死刑。陈刚与4名轮奸犯中，4人被判处无期徒刑，1人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，附加民事赔偿20万元。

　　为了这判决的到来，唐慧在六年时间里，共到北京上访23次，到长沙上访百余次，无数次地下跪、被抓、被打，还因“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”被拘留了37天。在某些人的眼里，她成了永州最大的“闹访户”。

　　就在唐慧认为可以开始新的生活，正在筹备开花店的时候，2012年8月2日，永州市劳教委突然以“严重扰乱社会秩序多次，被行政处罚后仍不悔改，继续无理取闹，闹访、缠访，严重扰乱了单位秩序和社会秩序”为由，决定将唐慧劳教一年零六个月。

　　当晚，唐慧的律师将这一消息发至微博，顿时引起全国网民关注。8月6日，律师前往白马垅劳教所会见唐慧；7日，唐慧对劳动教养提出行政复议；8日，湖南省政法委牵头调查组复核“永州幼女卖淫案”；10日，湖南省劳教委称：“鉴于唐慧女儿尚未成年，且身心受到严重伤害，需要特殊监护等情况，对唐慧依法进行训诫、教育更为适宜，可不予劳动教养，”决定“撤销永州市劳教委对唐慧的劳教决定”。

　　2013年1月22日，唐慧正式对永州市劳教委提出了行政诉讼。28日下午，永州市中院正式受理此案。

　　4月12日，永州市中院驳回了唐慧行政赔偿请求。唐慧再次向湖南省高院上诉。

　　六年上访的时光实在太过崎岖漫长，我们只能“闪回”般简述回顾。否则，人们实在难以理解唐慧为何要一再上访，她屡屡在政府机关、司法部门下跪究竟是为什么？

　　“我相信公正总会来的”

　　“我下跪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没有尊严，但想到女儿的眼泪，我只能跪下去了……”唐慧说。

　　就在省高院昨天开庭的前夕，记者再次赶到长沙采访唐慧。

　　唐慧说，劳教她的那天，派出所民警就要没收她的手机。在六年的上访中逐渐“懂法”的她据理力争：“你凭什么没收我的手机？要没收我的手机，就写个纸条给我。”在民警犹豫写不写纸条的当口，唐慧躲进女厕所，给律师打了一个关键的电话。由于放心不下女儿，唐慧还拨打了女儿的手机：“你的生活费是舅舅给的，今后要是生活费没有了，就直接找舅舅，让他给你打钱。”

　　被关进白马垅劳教所的当天，唐慧原来齐腰的长发被剪短了。但她坦言并没有受到管教干警的虐待，“那个女管教对我嘘寒问暖，我觉得她很关心我的”。但“管”她们的老劳教人员却不是这样，威吓她，拖她，甚至冲过来要打她。

　　唐慧说，每个新进去的劳教人员都有一个“师傅”，“师傅”告诉她所有的注意事项，并一刻不离地盯着她，从上厕所到洗澡。有一次在集体背《弟子规》的时候，唐慧在哭。“师傅”悄悄问她为什么，唐慧说，因为上访被劳教，觉得很冤枉。“师傅”安慰她：“你以后不再上访，人家就可以放你出去了。”

　　劳教所里饭是可以吃饱的，隔天还有个鸡蛋，只是午饭和晚饭的菜不是冬瓜汤就是丝瓜汤。如果要买炒菜，就得家人送钱，一个炒菜要二三十元。唐慧家人没来得及给她打钱，所以她只能以汤为菜。早饭发两个馒头，开始她一个也吃不下，想到为了女儿要活着出去，她每顿硬是逼自己吃下去。

　　“你在劳教所里最担心什么？”记者问。

　　“最担心的还是女儿。我就怕女儿知道我被关了，她受不了自杀了怎么办？”唐慧说。

　　今年4月12日，永州中院驳回唐慧上诉，女儿是知道的，但她从来没有当面和唐慧谈过这件事。刻意地回避这个话题，她是太怕妈妈伤心了。

　　4月12日下午，走出永州中院大楼的唐慧当众蹲在地上失声痛哭，激动之中，她说：“我还要去北京上访。”在律师和众人的劝说中，唐慧慢慢恢复了理性，她没有再去北京，而是依法向省高院申诉。

　　那天下午，唐慧拖着脚步刚回到家中，就接到了所在的富家桥镇干部打来的电话。听到她人在家里而没有去北京，对方当即松了一口气。唐慧说，那天下午她还接到街道干部发来的3个短信，包括“送你一枝康乃馨”等等。她理解，对方也被她上访访怕了。

　　富家桥镇的干部确实为唐慧的上访伤透了脑筋。他们曾经彻夜守候在唐慧的屋外，就害怕她“消失”。唐慧百多次的上访，已经让他们在永州的信访榜上排名倒数第一，无数次受到上级的批评。将唐慧接回永州的交通食宿人力成本，多的一年就要几十万，难以承受。

　　个别干部甚至“告饶”地对唐慧说：“你再上访索性带上我们，我们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。”他们是怕唐慧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出格事来。唐慧慢慢理解了他们：“虽说他们是为了自己，也是为了我。”

　　“我是觉得没有希望了才去上访，自从媒体关注这个案子后，我已经很少上访了。”去年11月，镇里给唐慧送来1万元。唐慧没有要这1万元，也没有去北京上访，“我相信公正总会来的”。

　　“因为女儿才挺了过来”

　　7月2日开庭前一天，唐慧颈间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。这是女儿送的，她说：“妈妈你戴着项链好看些”。去年，当唐慧从白马垅劳教所释放回家时，女儿见她原来的项链不见了，就花8块钱给她再买了一条。唐慧相信，女儿的礼物会给她带来好运。

　　这些年来，女儿已经是她生命的全部依靠。她告诉记者，一次和女儿一起坐公交车，半路上司机突然刹车，车上站着的乘客纷纷倒地，“一刹那，我扑过去抱住女儿，想都没有想，完全是本能。”

　　“这六年，我是因为女儿才活着。要不是为了女儿，我绝对挺不到今天。”唐慧说。

　　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，这六年实在太漫长了，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坚持下来的。

　　“在刚开始的两三年里，真觉得活不下去了。”泪水慢慢升起来，盈满了唐慧的眼眶，“直到被媒体关注，才觉得有了一线希望。”

　　事发时只有11岁的女儿，如今也年近18。年轻女孩子珍惜的、憧憬的，女儿都已经懂了。

　　因此，唐慧更怕“乐乐”的过去为人所知。事发时，“乐乐”是小学六年级学生。读初中的三年，换了4个学校。唐慧每次去学校见老师都提心吊胆，怕人家认出她是“乐乐”的妈妈。女儿如今高二，她只是开学时去了一次女儿的高中。

　　现在走在街上，即使去给女儿买条裙子，母女俩也是一前一后地走着。女儿走在前面，看上哪条裙子，停下，挑好；走在后面的唐慧再上前付钱，赶紧走人。

　　“乐乐”过去喜欢唱歌、跳舞，在唐慧被劳教的前几天，还报了一个唱歌班。从唐慧被劳教后，女儿再也不去了。

　　女儿觉得，要不是她出事，妈妈怎么会去一次又一次地上访？要不去上访就不会被劳教。她觉得是自己害了妈妈。